独孤一陵从未听过江潮唱戏，那日夜里，在酒庄屋前，江潮也只轻轻哼出一段曲子，曲调哀伤悲切，足以断人肝肠，眼下回想起来，旋律与此刻所奏倒有几分相似。
独孤一陵思及此，目光落在江潮身上，见他满脸油墨，红白两色混在一处，唇若朱丹，鲜红似血，本是一副普通妆容，不知为何，竟是令人大感心疼，备觉怜惜。
再听他开口清唱，声音迥异初见的清冷淡漠，平日的温柔和缓，似翠鸟啼鸣，宛宛转转，绕耳不绝。
独孤一陵魂思飞扬，心动之间，台上江潮一甩水袖，往下唱道：“叶飘零……”
此声入耳，独孤一陵眼前忽泛迷雾，脑中现出一对少年兄弟，一人头戴红色花翎，一人颈围蓝色长巾，脸上依是罩着薄雾，瞧不清五官面容，但观二人穿着打扮，竟与之前梦中所见，毫无差别。
他心下大讶，猛地睁开双眼，朝台上望去，便见江潮一个旋身，宽袖一抖，神色不透悲喜，接着唱道：“叹平生难开解……”
独孤一陵脑中轰的一下，现出许多从未见过的画面，到了此刻，他才知裴宁所言并非夸大，江潮确是表演传神，令人感同身受，甚或跌入幻梦之中。
他想通此点，身心不再抗拒排斥，心神随江潮口中所唱，起起伏伏，缓缓飘远散开，脑中画面越感清晰明朗，几在眼前。
只见方才那对兄弟行于一处闹市之间，四周建筑低矮，景物清丽，晃眼瞧去，竟与扬州再来镇颇为相似。
他心下微惊，忽见三名少年与这对兄弟错身而过，内中一名少女似想叫住二人，却被同伴制止，不能出声。
另一名少年捡起石子，用力砸在哥哥身上，骂道：“没爹没娘的野小孩！”弟弟见状，搂着哥哥肩上伤处，神色愤怒，大声道：“不准欺负我哥哥！”
眼前一切太过真实，令人难辨虚实，独孤一陵看得无名火起，便想上前教训那名不听话的少年。
岂料他才刚动念，脑中画面登时消散无踪，唯剩一片漆黑，无奈之下，只得长叹口气，再持灵台清明，平稳心境，以期再次入梦。
方才之景再现脑海，却在猛然之间，归于虚无，唯剩江潮婉转悠扬的声音钻入耳内，分外清晰：“命若无线如蓬转……”
画面一转，来到一处平湖之上，此刻湖面如镜，平静无波，微风过处，涟漪细细，一艘小舟泛波湖上，随着水波轻轻荡漾，恰是当日梦中之景。
弟弟趴在舟沿，俯身玩水，神色颇为欣喜，哥哥端坐舟中，微微皱眉，提醒道：“阿澜，别光顾着玩水，小心栽下去怎么办？”
弟弟抬首瞧着哥哥，脸上绽开一朵笑花，嘻嘻道：“哥哥会把阿澜捞起来……”
这一幕他已看过数次，此番再瞧，依觉不解，为何这名少年会出现在他梦中，思及此，独孤一陵不由陷入沉思，却听耳边戏声又起：“路遥千里无依凭。”
深冬时节，长安城外的通衢大道，天上正扬着细雪，飘飘洒洒，似柳絮漫天飞舞，却是透着冰凉寒意，冻人骨髓。
兄弟二人携手往前，身上衣衫破旧不堪，脚下鞋子也有破洞，两人走了一阵，弟弟身子不断摇晃，无力道：“哥哥，我好饿啊……”
哥哥闻声，抬手拥着弟弟瘦小的身子，轻轻拍了拍他的头，神色怜惜而无奈。
独孤一陵对那场梦境本有猜测，此刻再见此景，已然明白过来，江潮所唱，定是他所经所历，乃是他的过往人生，不由大感难过，心口微微一抽，轻轻嘶了一声。
裴宁听见动静，转头看他，脸上尽是关切，问道：“一陵，你怎么了？”
独孤一陵心中忽觉不安，但又理不清缘由，只得朝裴宁摇头道：“无事，专心听戏吧。”
裴宁点了点头，听到伤感处，忍不住红了双眼，抽泣道：“一陵，师兄唱得真好……”
独孤一陵目光一转，望向江潮，见他面容被粉墨掩盖，瞧不出丝毫波澜，行止之间，皆是脱不出说书人三字，忍不住轻声叹息，道：“台上说书人，谁料在戏中……”
他感慨之间，江潮在台上转了个身，继续唱道：“秋凉连霄风雨重。桃花流水太匆匆……”
这两句唱词钻入耳中，独孤一陵心神立被吸引而去，那对少年兄弟再次现身脑海，这次却是驻足在一处包子摊前，瞧那布置景色，应是位于鹿奔原上。
朔风呼啸，细雪飘扬，天气冰寒动人，摊上的蒸笼冒着热气，摊主正在大声吆喝，招揽生意。
弟弟瞧了眼摊上的蒸笼，微微低下头去，不言不语，异常安静，但这一切，都被哥哥看在眼里。
哥哥瞧了瞧弟弟，打开紧握的右掌，掌心处，躺着一枚铜钱，他犹豫再三，终是伸出手，递给包子摊老板，道：“老板……来、来个馒头……”
老板答应一声，利索地打开蒸笼，捡出一个香喷喷的雪白馒头递给弟弟。
弟弟登时喜笑颜开，接过馒头，一分为二，将其中一半递给哥哥，笑道：“哥哥，你也吃……”
独孤一陵对半个馒头始终耿耿于怀，前两日虽自江潮口中得知缘由，但当日在鸟不归中，江潮接过馒头之时，那低低一念，此刻回想起来，依是令人心疼不已。
他神思飘忽间，又听江潮吟唱道：“兄弟相依。似浮萍无蒂。霜雪满路悲风起。碧落黄泉生死别。”
画面转动，那对兄弟玩乐之时，不小心撞到三名大汉，被三人一番拳打脚踢，无力还手，蜷缩在一处。
独孤一陵心中怒火翻腾，大感愤怒，岂料心境一破，脑中画面登时消散，睁眼望去，恰见江潮宽袖扬起，身子定在原地，轻叹一声，而后念道：“皆、怅、惘……”
这声念白婉转动人，透着股令人无奈的悲伤之情，独孤一陵心下一阵难过，虽是明了词中所唱，皆是过往之事，但听江潮声声悲切，依是心生怜意，疼惜不已。
江潮念白一毕，乐声也是随之而止，半晌，台下才爆出阵阵掌声，人群中有弟子抹着眼泪，夸赞道：“江师兄又入戏了……”
独孤一陵见江潮面色沉静，依旧不透声色，心知他此番所唱所演，非是入戏，皆是他的过往人生，方才如此打动人心。
待到周围人群陆续散去，裴宁才拉着独孤一陵和洛景明上台，行至江潮跟前。
独孤一陵打量江潮一阵，见他面无悲喜，心下一抽，深吸口气，问道：“师兄，你方才离我而去，说尚有他事，便是这个？”
江潮方才唱罢，脸上粉墨浓艳，气息犹未调匀，似是刚刚回过神来，又似在笑，他瞧着独孤一陵，轻声道：“我受江斋主所托，给你们这些新进弟子演示一番。”
裴宁闻言，立时上前，红着双眼，道：“师兄你……唱得真好！”声音有些沙哑，想是哭过。
江潮抬手替裴宁掐去眼角泪痕，柔声道：“看你，怎么都哭了。”
裴宁红了脸，有些不好意思，低下头去，小声道：“这都怪师兄，唱得那么感人。”
洛景明显也十分感动，问道：“师兄，你唱戏这一行也是江斋主所传吗？还是师兄你有功底在身？”
裴宁也抬起头来，好奇道：“是呀，师兄，你戏中所唱，是你平生经历吗？”
江潮闻言，微微摇首，道：“这些戏文都是前人写好，我不过是将它们唱出来罢了，倒是与我自身经历无关。”
洛景明长出口气，安慰道：“那还好。不过就算真是这样，师兄也别难过！以后你就有兄弟我们了，岂不闻‘岂曰无衣，与子同袍’？”
独孤一陵撇洛景明一眼，道：“刚刚看你扮个教书先生，连篇文章都记不住，想不到没过多久，话又说的这么溜。”
裴宁也是嫌弃道：“就是，连我都比不上，看你平日里还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，想不到这么差劲。”
洛景明被他二人说得脸色发红，恼羞成怒道：“那是我一时紧张，才没发挥好，你们能不能不要一直提这个！”
独孤一陵嗤笑道：“看来，你只有在伪装技艺上才能好好发挥，不过照我看来，你那得意的伪声术，倒真比不上我方才见过的那位师兄。”
裴宁一脸兴奋，道：“一陵，你说的那位师兄在哪儿呢，我也好想见见。”
独孤一陵欣然道：“待会儿若有空，我便带你去瞧瞧，不过到时候，也不知那位师兄还在不在。”
裴宁拍手笑道：“那太好了！以后再也不用听洛景明这小子吹牛皮了。”
洛景明气到脖子都跟着红成一片，偏偏说不出半个字反驳，只得将目光投向江潮，意在求救。
江潮适时出声，道：“好了好了，眼下时候也不早了，今日的训练就到此为止，都回去歇息吧。”
裴宁一听，立时不依，拉着他的手，轻轻摇晃，道：“师兄，你再陪陪我们吧，你和一陵一走就是一个多月，我和洛景明都没得你好好指导，你就忍心看我二人成了阁中武功垫底的吗？”
洛景明用力点头道：“裴宁说得对，师兄，你武功这么厉害，也抽空教我们一招半式吧。”
江潮拗不过二人，只得答应道：“那好吧，你们在此地等我，我去卸妆换衣，收拾妥当便来。”
裴宁这才满意一笑，放开江潮，欢呼道：“太好了，师兄要传授武艺了！”
裴宁天性善良，性情率直，虽然有时刁蛮任性，但大多时候，依是天真可爱，令人忍不住想要宠溺一番，三人眼下见她这般高兴，俱是微微一笑。
独孤一陵眼角瞟见江潮转身欲行，连忙跟了过去，道：“师兄，等等我，一陵也去。”
裴宁奇怪道：“一陵，你去干什么，你又不用卸……”她话还未完，忽被洛景明从后一把捂住嘴巴，只能发出唔唔之声。
洛景明冲江潮与独孤一陵咧嘴一笑，道：“师兄，一陵，你们快去吧，我和裴宁也需换下这身监作娘子所制的衣裳。”
独孤一陵早觉洛景明这家伙不对劲，昨晚院中再见之时，便说他身上衣裳与江潮一般无二，眼下又是这般行径，不由眯起双眼，大感疑惑。
江潮想了一想，说道：“如此也好，你们待会儿换过衣裳，便来南面的那个院落找我们吧。”
洛景明点头如捣蒜，忽听他哀叫一声，立时放开裴宁，痛呼道：“我的手！”裴宁红着脸，狠狠瞪他一眼，道：“活该！”
独孤一陵见这对冤家又要斗嘴，拉过江潮的手，歪头笑道：“师兄，我们走吧。”
江潮轻轻挣了挣手，并未挣脱，只得无奈道：“那处院落在这戏台之后，越过河面便是。”
两人俱是轻功了得，足下一点，凌波踏水，几个翻身落在院中，独孤一陵见这院落占地广阔，野花处处盛开，微风过处，枝叶摇摆，风景清幽，甚是静谧。江潮先一步上前，推开大门，道：“进去吧。”
屋中家具陈设一应俱全，布置清新雅致，左侧靠墙摆着一张宽桌，上有一盏铜镜，镜面光滑，桌上一角摆有胭脂等物，想是化妆之所。
独孤一陵随手关上房门，见江潮坐在桌前，正在解头上的长脚罗幞头，便靠了过去，一手撑在桌上，微微倾身，挨近面颊，笑道：“师兄，你这唱戏是跟谁学的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