独孤一陵转头望向李泌，故作镇静地道：“先生，你这话是什么意思？”
李泌移开目光，望向身前灯火，问道：“江潮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他的过往？”
独孤一陵不知李泌为何有此一问，心中不愿对他有所隐瞒，如实答道：“师兄曾对一陵提过，入阁之前，他跟他弟弟一直生活在万花谷中。”
李泌面露惊色，似是略感诧异，旋即道：“那你应是知晓，江潮拜入凌雪的缘由吧。”
独孤一陵心下微惊，脱口道：“先生，难道你也知道那件事……”
李泌点了点头，追忆道：“我初次遇见江潮之时，乃是在冰寒动人的昆仑地带，那时江潮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，面容清丽，气质不俗，甚是惹人注目。”
少年时，江潮确已容貌脱俗，风姿不凡，令人一见难忘，但独孤一陵怎也没有料到，李泌与江潮的相识，竟是这般遥远。
李泌知他心中所想，微微笑道：“一陵，你很惊讶吗？”
独孤一陵敛去惊容，承认道：“想不到先生与师兄竟有这么一段过往，一陵还以为你们是在入阁之后方才相识。”
李泌忆及往事，也觉近在眼前，叹息一声，继续说道：“昆仑山终日大雪，能歇脚的地方只有山下的一间简陋茶棚，但因天气素来阴寒，冷风凛冽刺骨，我落座之时，棚中并无多少人，江潮冒着风雪而来，却只叫了一壶热茶，然后呆坐半晌，静若处子的神态惹得许多人侧目。”
那时，独孤一陵早因“灵梦魂法”之故，消失于尘世之间，江潮此行定是去寻他，但纵是江潮踏遍千万山水，却再难寻到他的半分踪迹。
独孤一陵知晓其中缘由，更觉难过不已，又听李泌说道：“我见江潮根骨极佳，资质不俗，自是动了爱才的心思，不过在茶棚之中，我却没有与他搭上话。”
独孤一陵此刻心神全然被李泌话语牵引，心绪起伏不定，闻言立时追问道：“那后来怎样了呢？”
李泌深深瞧他一眼，道：“后来，我们在昆仑山腰上再次遇见，由于大雪封山，山中行人稀少，仍有猛兽出没之故，结伴而行总比一人独行安全，江潮寡言少语，我却滔滔不绝，说了不少，到了快至山顶的地方，我也觉呼吸不畅，不再多言，如此结伴而行数日，直到某日傍晚，我们在一处山洞中躲避风雪，江潮才告知我此行的缘由。”
昆仑山远在陇西，若从万花出发，少则月余，多则数月，江潮当时不过少年，此番远行，定是下了极大的决心，独孤一陵只觉心口抽痛，难受不已，忍不住低低抽了口气，道：“那师兄他是怎么说的？”
李泌似也颇为感慨，道：“江潮说，他此行是为了寻找一个人，那人自称来自凌雪阁，但他并不知道凌雪阁究竟在何处，便想着先去昆仑碰碰运气。”
独孤一陵心口一阵绞痛，十分难受，隔了好一阵，才能出声道：“师兄真笨，凌雪阁要是那么容易被找到，怎么做皇室的利刃。”
李泌轻轻笑了一下，笑过之后，神色渐转凝重，道：“我当时听后倍感震惊，那时凌雪阁不出于世，潜隐在太白山中，怎会被一名平凡少年知晓。我心中有颇多疑问，忍不住开口询问，幸好江潮已对我放下戒心，我一问，他就照实说了。”
独孤一陵不禁望向他，李泌说道：“他说那人身上带着一枚催雪令，丰神秀澈，目冷如刀，左眼眼角有着一颗淡淡泪痣，但在不久之前，那人忽然不知去向，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，就想去凌雪阁看看。”
独孤一陵抬手碰到左眼眼角处，那里恰有一颗泪痣，李泌转眼瞧着他，微笑道：“你入阁之时，江潮曾来主阁找过我，他说他见到了那块催雪令，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。我当时就在想，手拿催雪令的少年该是何模样，一见到你，我就立刻明白过来，一向冷静沉稳的江潮为何会露出那般紧张的神情。”
独孤一陵见李泌知晓许多秘事，也就不再隐瞒，坦白道：“师兄确也对一陵说过，一陵跟那人很像。”
李泌点头道：“我曾见过那人的画像，乃是出自江潮之手，纵然他笔墨有限，不能尽数描绘那人的风姿，但在见到你之时，我也不禁感叹，世间竟有如此相像之人。”
独孤一陵面露苦笑，无法作答，他忆起一事，连忙追问道：“先生，既然是你先遇见师兄的，那师兄怎么会……怎么会……”
李泌忽地起身，行至窗前，窗外夜色深沉，不见灯火，他凝神瞧了一阵，沉声道：“当年李林甫权势倾天，又兼任凌雪阁外阁阁主，利用手中的权势做了不少人神共愤之事，后来又创立凌雪楼，专为他的私欲逞凶，迫害不少朝中大臣。”
李泌向来不会无的放矢，这番话定也有其用意，独孤一陵收敛心神，凝神细听，李泌往下续道：“想要扳倒李林甫可谓难如登天，我见江潮心性坚韧，临危不乱，又有血性，敢为人先，便将自己的身份向他坦白，又将天下情势悉数告知，那时，阁中眼下急需一个人去到李林甫身旁，套取一些重要情报。”
独孤一陵听到此处，浑身一震，惊呼道：“难道！”
李泌回身看向独孤一陵，夜风吹起身后长发，四下飞舞，肯定道：“正如你所想，江潮答应了我的请求，他与弟弟自扬州而来，若非那人在雪夜将他们救下，早已成了两具冰冷的尸体，对天下百姓之苦，他有着更深的体会。”
独孤一陵呼吸陡然加快，心中既是欢喜又是难过，李泌走过来，一手按在他肩上，宽慰道：“一陵，江潮乃是悲天悯人，心地宽大之人，他是为了黎民百姓，才入此修罗道，走上这条不归路。”
独孤一陵思及往日种种，昨夜之景，忍不住哀叫一声：“先生！”
李泌也觉难过，声音转低，道：“一陵，我知道你心中定是难过自责，但不论是生是死，都是江潮自己的选择。”
独孤一陵心如刀割，两眼发酸，差点流下热泪，他深吸口气，压下心中翻涌不歇的情绪，急急道：“那后来，后来师兄是怎么成为李林甫的人？”
李泌解释道：“当年，为了能让江潮顺利接近李林甫，我曾派人在别院中教导他半年，他的资质实在不错，人又聪明，许多事一点就通，直到年底前的一个雪夜，他单衣覆体，缩在一处墙角，在性命不保之际，终是被李林甫捡回府去，那之后我便失去他的消息，直到两年过后，他被李林甫带到太白山，拜入凌雪阁，我们才又再次相见。”
难怪江潮自一见面，就似有苦衷一般，每句话都大有深意，原来这便是一切的缘由。
李泌在桌边负手踱步，继续说道：“那时的他眉目已经长开，初俱俊美风姿，神情却是冷漠疏离，生人难近，我原本担心他变节，被李林甫收买，直到他主动寻上我，我才知他依是心向凌雪，挂记天下百姓。”
“那之后，江潮便在阁中修行隐龙诀，他与普通凌雪弟子一样，有了队友，有了伙伴，却又看着这些伙伴死去，亲手将那些刻有伙伴名字的腰牌挂在墓林树上。”
“再后来，江潮被李林甫指派，与连冷一道离开太白山，前往长安替他做事，在这期间，江潮也曾暗地给我递过消息，直到三年前，他才只身回转太白山，只是神情却比之前更冷更冰，宛如一把出鞘利剑，寒意逼人。”
李泌说到此，轻声一叹，道：“我知江潮为取信李林甫，自也做了许多违心之事，他回来之后，我曾问过那几年发生的事，他却不愿多说，只说受李相所托，回到阁中听岳寒衣调度，我见他神情落寞，不再多问，直到遇见燕声，江潮才慢慢好了起来，多了几分人气。”
这世间，人人皆是棋子，命运操纵于他人之手，三年之前，不知发生何事，会令江潮毅然回转太白山，但细细想来，此事应是对他冲击极大，难以放下，才会有此一举。
“燕声在阁中无人照料，本就十分可怜，江潮提出要搬去与他同住，我自是不会拒绝，而后又过两年，江潮无意间得知李林甫与吐蕃勾结，却又苦无证据，后来无声查到线索，却被李林甫手下的偃月卫星夜追杀，没能逃过一劫。”
“此事李林甫并未告知江潮，当他得知闻人无声的死，心中大感愧疚，心情一落千丈，我见他在阁中抑郁难疏，便让他去远门沟的千秋楼轮值，一来一回也当散心，不想却在此处遇见你。”
独孤一陵听完前因后果，只觉拨云见日，水落石出，又忆起拭剑大会，不禁问道：“如此说来，藏剑之行也是先生故意安排的吗？”
李泌坐回桌前，抬手拿起银匙剔了剔灯花，道：“当日江潮答应入阁之时，我便替他查过阁中所有资料，却未寻到那人的踪迹，好似那人从未存在于世间，令人大感奇怪，如今你拿着催雪令现身，模样又与那人生得一般无二，我听江潮话语之间，似也对你有意，无论如何，我都想帮他一把，不让他留下遗憾。”
独孤一陵鼻头一酸，难过道：“原来如此，难怪师兄有时会对一陵说些奇怪的话，总感觉像有事瞒着一陵，一陵问他，他又不肯说。”
李泌长叹道：“我见江潮与你相知以后，精气神与以往大不相同，心中也觉欣慰，但又怕他沉溺情爱，忘记身上的任务，才会经常寻他说话，告诫此事。”
独孤一陵恍然大悟道：“难怪师兄每次见完先生回来，脸色就不大对劲。”
李泌叹息道：“他要做出这个决定，定是要经历一番痛苦挣扎，我也想你们能够长久相伴，但世事发展总是出乎我的预料，就在这个时候，机枢府查到载有关押吐蕃翻译的密信落到龙岩怀手上，江潮作为暗棋的身份，又要再次利用起来。”
独孤一陵愣愣道：“师兄为何都不对一陵说起这些？”
李泌无奈道：“他的身份，越少人知道越好，知道的人多了，总会走漏风声，而且到了这个时候，也不容江潮有所犹豫，若不然，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。”
独孤一陵不禁红了双眼，说道：“难道代价便是裴宁和洛景明的性命吗？”
李泌转头瞧他，眸中亮光闪闪，缓缓道：“江潮也不想害了他们，若非洛景明提前一步入府取信，他们二人也不用死。”
独孤一陵沉默不语，李泌接着道：“我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，还好那封密信落到你的手上，但这封密信关系甚大，依照李林甫的性子，定会派人在半路拦截。”
独孤一陵神色一暗，道：“我们确实遇见刺客，若非师兄带着一陵跳水逃生，避开追兵，想必我二人也不能安然回到阁中。”
李泌抬手拍拍他的肩，柔声道：“辛苦你了。”
独孤一陵用力摇头，道：“一陵不觉辛苦，只是既然已经密信到手，为何师兄还要去找岳寒衣，信中不是已经记载吐蕃翻译的下落了吗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