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堂十分兴奋，湿热的舌头在独孤一陵脸上不停乱舔，又用鼻子在他身上嗅了嗅，四下张望一阵，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，盯着他疑惑叫道：“咪嗷？”
独孤一陵抬袖擦去脸上口水，伸手在这只大猫身上推了一下，无奈道：“别叫了，师兄有事，还没来。”
阿堂登时两耳一垂，满脸失望之色，它从独孤一陵身上爬下去，跳到桌上，冲李平叫了一声：“咪嗷！”
江子缄在它头上揉了几把，笑容之中尽是宠溺：“行了行了，别叫了，早就给你备好了。”
李平从桌下取出一个酒碗，给阿堂满上一碗酒水，推到它面前，道：“给你。”
阿堂低头舔了几口酒水，一双金瞳迸出耀眼清光，又昂起脑袋，冲二人欢喜叫道：“咪嗷！！！”
独孤一陵重在桌边落座，见阿堂喝得高兴，也端起酒碗喝了一口，酒液入喉，只觉香气清冽，味道甘甜，忍不住喝至碗干，一抹嘴角，大声赞道：“平哥，子缄哥，这酒真好喝！”
李平闻言，轻轻笑了一下，独孤一陵好奇问道：“平哥，这酒有名字吗？”李平目光落在阿堂身上，随口道：“猴儿蜜。”
独孤一陵听这名字十分奇怪，不似女儿红竹叶青那般风雅动人，便问江子缄道：“子缄哥，这名字有啥来历吗？”
江子缄一碗接一碗，正喝得正欢，闻言放下酒碗，略一思索，笑道：“你知道猴子也会酿酒吗？”
独孤一陵讶然道：“猴子怎么酿酒，难道他们也会生火蒸高粱？”江子缄大笑道：“那这猴子们不是成了精！”
独孤一陵大感尴尬，摸摸鼻尖，诚恳发问道：“那这些猴子是怎么酿的酒？”
江子缄喝光一碗酒，抹去嘴边酒渍，缓缓道：“这些猴子虽然不像人一样，会生火蒸高粱，但他们会将新鲜的果子采来，堆在一处凹地，又将它们捣碎，摆上个三五天，这些果子就会自然发酵，渗出汁水，便是那猴儿蜜了。”
独孤一陵恍然大悟，道：“这些猴子可真聪明。”
江子缄笑道：“可不是。后来山里人见了猴子这样酿酒，便也学了过来，在酒糟之中加入大量野果，会冲淡酒的烈味，加入草药可以强身健体，不然换了烧刀子一类，辛辣呛鼻，保准阿堂喝不下去。”
独孤一陵自稻香村出来，见识阅历均是不足，听到江子缄这番话，顿觉眼界大开，又见他一碗接着一碗，喝酒像喝水一般，不禁说道：“可是就算这酒再怎么好喝，酒味不重，喝多了也会醉吧。”
江子缄摆摆手，满不在乎道：“难得有机会喝一次，这次出去走生意，又是好一阵子回不来，我当然要趁着这次机会多喝两杯。”
独孤一陵见他一个劲儿的灌酒，便转头看向李平，小心问道：“平哥，你方才说，他们总看你？”李平回了两个字：“蜥蜴。”
独孤一陵闻言一愣，重复道：“蜥蜴？”李平解释道：“我就是那只蜥蜴。生成这样，我也不想。”
两日之前，李平曾在主阁前的高崖之上，说过他救治的那只蜥蜴很丑，叫起来也很难听，他顿了顿，又道：“我跟他们都一样，为什么他们总看我？”
江子缄放下酒碗，转头看向李平，苦心婆心地道：“别人喜欢你，想听你说话，当然会看你！”
独孤一陵附和道：“子缄哥说的对，平哥，大家都是想和你亲近，才会去看你，非是因为其他。”
李平听后，一阵沉默，也不说话，只伸手拉过酒坛，替阿堂再满上一碗酒水，将这只老豹子乐得嗷嗷直叫，兴奋不已。
江子缄瞧着一向寡言少语的李平，摇头叹息道：“唉，这个家伙……一陵，你别强着他……”
他转头看向独孤一陵，脸上已有七分醉意，微微眯眼道：“他不会说，我陪你说。你有什么……嗝，特别想做的事没有？”
独孤一陵脑中忆起风采翩然，姿容动人的江潮，情不自禁，脱口道：“自是有的，我想与师……”
他说到此处，忽地醒悟过来，连忙摇头，看向江子缄，问道：“算了，子缄哥你呢？”
江子缄灌了一口酒，面色微微发红，他打了个嗝，道：“嗝……我武功不好，早晚有一天，会死在外头。我死之前，能个娃就好了。”
独孤一陵立时低斥道：“子缄哥，你这话多不吉利！”
江子缄苦笑道：“你入阁已经有一阵子了，当知我这话并非胡说，每天台里有多少人出去走生意，却不见有几人回来。”
独孤一陵顿时心生不安，宽慰道：“平哥，咱们走生意小心一些，总不会出事的。”
江子缄望天感叹道：“天有不测风云，人有祸兮旦福啊，明天的事，谁说的准。我也知道，叫人家孤儿寡母的不成话。嗝……”
独孤一陵心情沉重，无法接话，只得端起酒碗喝了一口，这刻却觉酒水微微发苦，难以下咽，不复方才的美妙滋味。
江子缄满上一碗酒，举碗叫道：“来，一陵，喝！”
独孤一陵不胜酒力，几碗下肚已是头脑发晕，神迷智昏，又不好扫他的兴，只能硬着头皮，抬碗与江子缄碰了一记。
阿堂伸着脖子叫了一声，凑着热闹，李平身前只有一碗白水，也抬起来与他们碗边一碰，道：“多喝点。”
独孤一陵见状，不禁笑出声，道：“平哥，你那是水，我们是酒，可不能比！”
李平面色一红，讷讷道：“你们喝酒，我喝水。”江子缄灌了碗酒，神秘一笑道：“一陵，要不要猜猜你平哥为什么戒酒？”
独孤一陵皱眉道：“子缄哥，你这话说无头无绪的，让我怎么猜。”
江子缄笑道：“说的也是，就不难为你了，就由我来揭开谜底……”他张口还想再说，腰间软处忽被李平捅了一下，立时倒吸凉气，说不出话来。
独孤一陵好奇心盛，眼巴巴等了一阵，见江子缄半天不说，皱眉催促道：“子缄哥，你倒是说呀！”
江子缄仰天打了个哈哈，忽地叹息道：“一陵，你觉得我这想法有错吗？”
独孤一陵见他转了话题，心情立感沉重，也喝了一口酒，道：“子缄哥，你想的没错。”
江子缄神色一黯，颓然道：“可是我就是想生个娃啊，想生个自己的娃，想有啥错呢。娃没人带就留在阁里，不比在外头差，叫娃好好念书，学手艺，将来去个机枢……”
他忽地神色一动，似是忆起身处何方，顿了顿，方才续道：“去卖药，去当当木匠……”
江子缄说到此处，偏头瞧着独孤一陵，笑了一声，话中尽是无奈：“我就是想想。”
独孤一陵听得甚是难过，不知如何安慰，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：“子缄哥，总会有机会的。”
江子缄许是没有听见，自顾自地端起酒碗，长叹道：“俗人啊……”
独孤一陵见江子缄满脸醉意，说话失了条理，便转眼瞧向李平，问道：“那平哥，你有什么愿望吗？”
李平好似没听见他说话，把阿堂面前的酒碗推了推，隔了一阵，几不可闻地道：“大家都是俗人。”
独孤一陵与他相处几日，早已习惯他这般模样，又问道：“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没有？”李平答道：“没有。”
独孤一陵想了想，问道：“你想出名吗？”李平顿时不语，又给阿堂添了一碗酒水，阿堂高兴得在桌上滚来滚去，喉间发出咕噜声响。
独孤一陵忆起入阁誓词，只觉周身一点点地凉下去，酒气上涌，脸上开始一阵阵的发热，自嘲道：“……也对，我们都是“走生意”的人。”
他沉默片刻，又问道：“那你……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？”李平答了两个字：“长安。”
独孤一陵一怔，道：“为什么？”李平拿起酒碗，喝了口酒，也只说了两个字：“热闹。”
独孤一陵便笑道：“长安城我之前去过，那朱雀大街，东西两市，确实十分热闹。平哥你之前没去过吗？”
李平轻轻嗯了一声，江子缄许是醉得太厉害，猛地一拍桌子，大声叫道：“一陵，别光顾着说话，快喝快喝！”
独孤一陵抵不过江子缄的热情相劝，酒过三巡，与他一同醉倒桌上，李平好像也喝多了，焖起羊肉，给阿堂狠狠饱餐了一顿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独孤一陵神智迷糊之间，隐觉有人轻推自己肩膀，于耳边低声唤道：“娃儿，醒醒！”
他此刻头疼得厉害，口中不断溢出低吟，勉力睁眼望去，只见桌边已是空无一人，连阿堂也不知去向。
他微微一怔，耳边又有人说道：“哟，娃儿，醒了？李娃儿和江娃儿都去走生意咧。”
独孤一陵闻言，立时清醒过来，他坐直身子，揉揉发疼的额角，见寮中四下挂起灯笼，想是天色已晚，便问卓老爹道：“老爹爹，现在是什么时辰了？”
卓老头给他倒了杯水，呵呵笑道：“才刚天黑不久，倒也不算晚，娃儿咧，喝点水，会好受些。”
独孤一陵谢过他的好意，一碗清水下肚，真觉胃里舒服不少，又谢了一声，卓老头摆手道：“小事小事。”
独孤一陵见他面容慈祥，十分好处，想起李平临走所托，便问道：“老爹爹，你那李娃儿走之前，让俺帮他喂阿堂，喂上三天。你知不知道这羊肉怎么焖？”
卓老爹连连点头道：“俺知道俺知道。”他伸手往旁一指，道：“你看见那个灶台没有，李娃儿经常在俺这儿焖羊肉喂那个大猫。”
独孤一陵见是昨晚用来酿酒的灶台，点了点头，忽地一愣道：“大猫？”卓老头急道：“就是那个，那个，叫什么来着……阿堂。”
独孤一陵听他如此形容阿堂，登觉好笑不已，不过阿堂也确是一只壮硕大猫，堪称山中霸王，想了想，又问道：“那老爹爹你知不知道大猫平日里会去哪？”
卓老头摇头道：“平时，那个大猫和李娃儿都是在俺这儿吃羊肉，再配上小酒……俺真不知大猫都上哪去，听说这山上的大猫，都是有领地嘞，你知道不知道，他们领地在哪个山旮旮？”
独孤一陵听到领地二字，忆起阿堂的家在明山馆的榆树梁附近，欣然答道：“俺知道。”
卓老头抚着胸前的长白胡子，道：“至于羊啊，俺们太白山上，多得很。走马岭山旮旮里头的，最肥。吃草药长大的山羊，肉一点都不膻。”
独孤一陵一一记下，向卓老头道了谢，卓老头笑道：“娃儿，都是小事，不用谢不用谢。”
独孤一陵见他面容慈祥，又问了些山中见闻，闲聊至月上东山，江潮还未现身，心中隐觉不安，直到冥色四合，凉风转寒，便起身向卓老头告辞。
他出了酒寮，顺村中小路离开远门沟，到了僻静处，眼见四下无人，运起“吴钩碎雪”朝鸟不归奔去。
许是酒喝太多，几个起落，独孤一陵就觉胃里翻涌，好生难受，又觉脑中发晕，下刻脚下一个不稳，登时往林中栽去。
好在落地之前，他用手撑在树干之上，才没有摔个狗啃泥，却在此时，忽听林间有人笑道：“一陵，你是喝了多少，才会醉成这幅样子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