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刻暝色四合，冷月初升，银辉洒落，地上尽是碎玉琼雪，斑斑点点，破碎支离，广场四周长明灯已然亮起，灯光昏黄幽暗，却难驱散深沉夜色，所照之处，不过脚下数尺道路，回望主阁，渐沉暗色之中，依稀能瞧出几分轮廓，越觉神秘诡异，难以测度。
江潮领两人转入广场西侧，登上双层石阶，便到一处岔路口，左右路旁，一种不知名红色小花，丛丛聚聚在一处，于银白月色之下，怒然盛放，随风过处，枝叶摇曳，轻姿曼舞，惑人心弦，又似滴落在地，团团叠叠的冰凉血色，凄艳绝伦。
独孤一陵瞧着瞧着，忍不住低下身去，轻碰红色花叶，道：“我见这花四处都有，叫什么名儿？”洛景明低头瞧那花丛一阵，欣然笑道：“这叫血儿红，是这太白山独有，他处难得一见。”
独孤一陵随手扯下一截花叶，拿在手上把玩，闻言轻笑一声，道：“血儿红？这名字倒真有趣。”江潮目光一转，也是落在花叶之上，低声道：“这花原来叫这名字，我也不曾听说。”
洛景明登时胸膛一挺，一脸神气，嘴角含笑，指着那丛花叶，颇有指点江山之感，侃侃而谈道：“这花儿只长在这太白山山腰之上，矮了的地方却也见不着，若非这远门沟土生土长之人，亦是认不出来。你们瞧……”他伸指点向脚边一丛血儿红，笑道：“这些花儿聚在一起，像不像一滴滴血打在地上。”
独孤一陵初见此花，便有此想，闻言立时点头道：“确是如此。”洛景明说完，忽又讪讪摆手道：“不过老一辈的人都说，这花不吉利，生长之处必是死气沉重之地，阴气重得很。”
话音刚落，山间一阵凉风袭来，吹得三人衣袂猎猎作响，直欲乘风而去。三人俱是静了一阵，许久才听江潮开口道：“此处临近太白山最高峰拔仙台，山高风寒，吹久了容易害病，我们先进屋再说吧。”
洛景明似也知道自己说错话，连忙附和道：“江潮师兄说的是，我从未到过如此高的地方，方才一阵寒风吹过，冷得我差点抖起来。”说罢，牙关竟也跟着打颤，模样甚是可怜。
独孤一陵见状，不由取笑道：“瞧你这出息，这点寒风便受不了了，日后有你好受的。”手掌一合，将花叶揉碎，随风洒落，似血雨飞散，落了满地红泥。洛景明不满道：“我又不像你，功夫底子好，我学的可都是上乘之术，动的是脑子，身子差些，乃是情理之中。”
独孤一陵眉头一挑，抱臂嗤笑道：“你口里的上乘之术，便是那伪声术吗？”洛景明神色一哀，瞧向江潮，怨道：“江潮师兄，你看他，这么欺负人家……”话出一口，却是软糯妖媚，荡人心魂。
眼见江潮一阵愕然，似是初次听闻，独孤一陵若有所思，下刻，就见江潮摇头道：“好了好了，都别贫嘴了，再这样下去，我可不介意让你们吹一晚山风。”说罢，不理二人，朝左边岔路行去。
独孤一陵耸耸肩，越过洛景明身旁时，微微俯身，双眼一眯，轻声言道：“洛小子，你以后再给我来这一出，我就取了你的命根子，让你做个真真正正的小娘子。”话中威胁意味十足，吓得洛景明身子又是一抖，呆愣愣的点了点头，忽地想起一事，口中抗议道：“什么洛小子，我明明比……你……大……”说到最后，细如蚊鸣，难以听清。
独孤一陵直起身子，露齿一笑，抬手轻拍洛景明右肩，催促道：“还不快跟上，小心江潮大哥真让我们吹一晚山风，我可不陪你。”洛景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，似是天人交战，忽地长叹一声，颓然道：“一陵大哥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。”
独孤一陵轻笑一声，道：“大哥大可不必，唤我一陵就好。”洛景明神色不振，显是心灰意冷，摆摆手算是听见，抬步追赶江潮背影而去。
此处岔路不算太长，才行不久，两座长明灯立在阶前，灯火辉耀，一段石阶往下，便是一座宽敞院落，左处一面悬空，以木栏隔开，其下乃是悬崖峭壁，云雾舒卷，想是怕人不慎跌落，右手山壁处，凿出一间窑洞，开四面窗扇，占地颇广。两人追上之时，江潮已推门而入，在内里唤道：“你二人快些进来吧。”
洛景明早已冷得不行，此刻闻言，立时钻了进去，独孤一陵闲庭信步，随后踏入，只见屋中陈设虽不算华丽，却是简朴清雅，正中壁上挂着一幅黑白鬼面图，前摆一张方桌，配有四条长凳，左右两进分用屏风隔开，角落里点着四盏高足宫灯，将室内照得通明清晰。
此刻江潮已在桌边落座，洛景明也挨坐过去，瞧见独孤一陵，忙招手道：“一陵快来，江潮师兄有话要说。”独孤一陵步至桌边，在江潮对首坐下，容色一正，道：“江潮大哥请讲。”
江潮瞧他一眼，慢悠悠开口道：“我方才听你们二人戏言，洛景明，你可是羡慕独孤一陵身强力健之处？”洛景明呆了呆，怎也没想到江潮会有此一问，脸色微微一红，如实道：“我天生身子骨便差了些，不然也不会去学那伪声术，瞧见他不畏寒冻，自是有些欣羡的。”
江潮追问道：“那你嫉妒他吗？”洛景明闻言又是一呆，好一会儿才出声道：“这有何好嫉妒的，他的就是他的，我嫉妒来嫉妒去，还不是害了自己。”
江潮歪头看向洛景明，难得一笑，道：“你的伪声术颇为精湛，想是下过苦功方有此成就。”洛景明听江潮称赞，登时精神一振，欣然道：“我为此曾往成都拜师学艺，出师之时，师父也曾夸过我聪颖过人，伪声之术已得其真传，旁人多难辨认。”
江潮微微点头，笑道：“你自有过人之处，不必欣羡他人，人无完人，他人总有不及你之处，你且自信一些。”独孤一陵听完两人对答，初时不明所以，渐渐略有所悟，到此方才出声道：“江潮大哥，你话中大有深意，似在点醒我二人，不可起妒忌之心？”
江潮忽地笑意一敛，面色一整，肃容道：“你们可知，自凌雪阁创立以来，昭明苑培养弟子数千，但训练艰苦，淘汰残酷，不合格者皆只能为洒扫弟子。”
洛景明顿时啊了一声，惊呼道：“竟还有这等事！”独孤一陵一脸了然，颔首道：“优胜劣汰，乃天地法则，凌雪阁想立于不败之地，自是要淘汰落后之人。”
江潮又瞧了独孤一陵一眼，目中流光转动，也分不清是何含义，但听他续道：“开元九年，昭明苑于淮南道收孤童两名，代号鹤鸣，九皋。其中鹤鸣聪颖，于武学、潜伏皆颇有天赋，九皋则较为平庸。二人吃住皆于一处，关系甚好，情同兄弟。”
此话一出，洛景明似也听出话外之音，收敛惊色，凝神静听，独孤一陵知江潮必有后文，亦是耐心等待，隔了一阵，就听江潮徐徐道：“开元十三年，鹤鸣年十，九皋年十一，九皋毒杀鹤鸣于肃命庭。”
“啊！”洛景明惊叫一声，愕然道：“这、这九皋竟然！”独孤一陵神色微变，缓缓吐出一字：妒！”江潮沉声道：“九皋资质平庸，与鹤鸣共处一室，难免会被人拿来互相比较，久而久之，九皋妒鹤鸣之心日甚，但表面观之，却毫无端倪，谁曾想有此血案。”说到此处，江潮眼睑微敛，轻声道：“人心叵测，妒可杀人。”
江潮话音一落，屋内登时静了下来，唯剩灯花轻炸，劈啪作响，洛景明听后，微微垂首，久久不曾言语。独孤一陵亦是心潮起伏，不知从何言说。想不到这凌雪阁中，也有如此血案发生，人自有七情六欲，不能斩断，生离死别，爱憎会，求不得，情之一字，杀人无形，妒之一字，何也不是如此。
“世人皆道我凌雪中人行踪诡秘，冷酷无情，乃是皇权手下的一把利器，需摈弃世人情念，以任务为重，但……”静了一阵，江潮淡淡出声道：“凌雪阁弟子无情却又有情，看似内心冷漠，实则最懂人心。”
洛景明闻声抬头，低低念道：“看似无情，却又有情……吗？”不知为何，听闻此言，独孤一陵心中忽起一阵悲怆凄凉之感，不禁开口唤道：“江潮大哥……”江潮应了一声，望向独孤一陵，道：“何事？”
独孤一陵被他一瞧，话到嘴边，又说不出来，江潮见他不言不语，便起身道：“时候不早了，你们早些歇息，明早辰时在主阁前集合，切莫晚到。”说罢，双眼微微一眯，扫了洛景明与独孤一陵一眼，淡然一笑道：“我说过，我可是很严格的。”
那目光扫过之时，独孤一陵只觉一股冷冽杀意扑上身来，背脊一凉，额上登时冒出冷汗，这才忆起江潮身份，乃是凌雪阁接引人，自是武艺精湛，身法了得，自己光顾着瞧他俊美面容，却把这茬给忘了，日后若是不小心惹怒了他，可不知会是何下场。洛景明亦是脸色一白，额生冷汗，举袖拭去，点头如捣蒜，拍拍胸膛，保证道：“江潮师兄你放心，我二人定会准时到达。”
许是见洛景明神态认真，言词诚恳，江潮浑身杀意一收，双目一转，流光璀璨，嘴角微勾，笑意清淡，提醒道：“你们的弟子服我已替你们放置在床头，至于房间如何分配，你们自己商量便好。”洛景明点了点头，谢道：“多谢江潮师兄。”
待江潮步出屋去，洛景明浑身一松，回头正想与独孤一陵商量，却觉身旁一阵疾风刮过，抬眼一瞧，那人已追着江潮背影而去，只丢下一句：“你选好了，剩下的留给我。”